含酸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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次日天清，曉光幽渺。
魏獻儀撥開床幔，在寢殿內環視一周，沒找見聞人夙的身影。
她從床榻下來，踩著細絨毯子走到衣架前挑了一件印有青蓮紫色繡花的衣裙。
魏獻儀在鏡前簡單收拾一會兒，烏發披散在身後，她等了又等，也沒等來聞人夙。
昨夜說要為她梳發的話猶在耳邊，今晨就不見了蹤影，她哪能明白聞人夙失約是為了哪般。
新歲第一日，不必魏獻儀想著要去見誰，就有許多人向她遞出請柬。昨日歲除是在宗主寒蒺的主峰，按照順序，今日理應前去褚蘅師兄的臨緹峰探望。
褚蘅對她的抉擇似乎早有覺察，魏獻儀從神殿動身，走下山就見到了等候在此的宜昱。
“魏師叔。”宜昱向她道好。
他換了新裝，一身熱鬧的酡顏，頭發上纏著一道紅穗子，顯得格外朝氣蓬勃。
天氣清冷清冷的，宜昱的衣襟上嵌著毛領子，雪花茸茸膨起，他或是偏頭或是低頭，小半張臉就埋在了絨毛裏。
宜昱只在一開始同她說了兩句話，之後就一直跟在她的側後方，偶爾看看周圍被白雪覆蓋的山色，再轉眸看看魏獻儀。
他的目光其實並沒那麽刺激人，但也不足以讓魏獻儀完全忽視。終於在被宜昱瞧了不下數十次後，魏獻儀在臨緹峰的半山腰處停住了腳步。
她忽然停住，一直跟在她身後的宜昱一時不察，險些在她身後絆倒腳。
“唔。”宜昱出聲。
他低頭理了理衣服，擡眼時就見到魏獻儀在註視著他。
宜昱登時覺得呼吸慢上一拍，他很小聲：“魏師叔……”
其實在這趟回鐘山前，魏獻儀對宜昱沒什麽印象，只隱約記得他是褚蘅的親傳弟子，和姜煥安是同一年入宗門的。
回來之後，與宜昱有了些交集。印象裏，他臉紅的最多，給她侍酒時會臉紅，有時只是看著她也竟能紅了雙頰。最開始魏獻儀不懂，後來有聞人夙做照映，就沒什麽不懂的了。
明明雙眼輪廓並非一雙含情眼，可目光中卻點點滴滴，暈染紅雲，皆是含情。
“宜昱師侄，你是對我有意嗎？”魏獻儀目露疑惑，直接問他。
宜昱顯然不曾想到她會有此一問，霎時楞住手腳，心房顫動。他看著魏獻儀，眼中神色閃爍，紅霞入眸，為難得要哭了似的。
“我……”他咽了咽嗓子，“我敬慕師叔。”只敢說這麽一句。
宜昱的“敬慕”二字裏藏著許多覆雜的成分，魏獻儀不冷不熱地開口：“若只是敬慕，自然再好不過。”
她淡眼看著他，宜昱撲粉的面色漸漸轉向淒白，他別過臉去，不敢再看魏獻儀。
“師叔明鑒，宜昱待師叔之情確實不止敬慕，說是心生愛意，也不為過。”他向魏獻儀拜了拜，“魏師叔，冒犯您了。”
魏獻儀沈默多時沒有說話，宜昱難免耐不住心間忐忑，悄然擡眸瞧她一眼。魏獻儀的視線沒在他身上，宜昱索性也大大方方地凝望著她。
“師侄，我已有鐘意之人。”魏獻儀驀地轉動眼眸看向宜昱。
宜昱為之一驚，眼也忘記眨一下，他嗓子裏好像堵著什麽東西，讓他問不出那一句——“是誰？”
最終化為低弱的一聲：“您告訴我這個，是在提醒我要有自知之明嗎？”
魏獻儀絕沒有認為他不知高低的意思，她只是想叫他清楚她不會回應他的這個事實，既無結果可言，又何必在她身上徒留目光？
“就因為，您自己有了喜歡的人，所以我這樣……就不行嗎？”可宜昱卻絲毫不懂得她的意思，又或者根本不想去懂。
“他，不是好相與的人，他想做什麽，有時竟連我也攔不住。你每每見我時，眼神總是格外不同，被他瞧見，他不會喜歡……總之，我很擔心使師侄受累。”魏獻儀說的話半真半假，心想著讓宜昱知道潛在的危險，他總該能知難而退。雖然危險是假的，聞人夙也不會在她面前動手。
豈料宜昱頓澀半晌後，陡然拔高聲音，“您會喜歡這種人？”她會喜歡這種肆意妄行之輩？
“為什麽……？”語氣之中，占據著狐疑與不信。
魏獻儀一時語塞，沒想過他的觀點會往這方面偏向。正當她難以回覆宜昱時，有幾人，從過道一擁而上，當中站著的顯目之人正是聞人夙。
聞人夙見了她與宜昱駐足於此，面上表情有些微變化，他上前含笑詢問：“怎麽不往臨緹峰裏走？”
宜昱以為是在同他說話，不自在的轉過身子，口齒僵硬：“只是在和師叔說些不打緊的事情，耽誤了。”
“既然不打緊，那我們一道同行也是無妨咯。”聞人夙扯了扯唇角。
宜昱楞了楞神，反應過來後當即說“好”。他緊張地提步要走，剛走兩步，攥緊了衣角，匆匆跑回魏獻儀的面前。
“師叔說的話我都記著了，但我還是不想……”宜昱若聲說了幾個字，隨後極輕快的看了看魏獻儀。
勸不動，魏獻儀也不想就此事與宜昱糾纏。她只是想讓他的心思少放些在她身上，他若不肯，魏獻儀也沒法子強迫他。
“好好修煉，路還長著呢。”魏獻儀對他說。
宜昱應聲點了點頭，隨後折身往裏走，步伐極快，後面的人跟不上他，他自己似乎也忘了要引行的“重任”。
“失魂落魄。”聞人夙看著宜昱的身影評價道。
與聞人夙一同而來幾人，聽到這話不明所以，一時間也沒人動作。
魏獻儀也沒往他那處看，目光浮動幾分，什麽都沒說，走了。
聞人夙見到她，目光不由上移，見她發式還是照舊模樣，心下了然，知道她是因他爽約一事而心生不快。他本該上前追在她身後，在找到問題的第一時間就將問題解決，這是最穩妥便捷的處理方式，但聞人夙卻沒這麽做。
他頓了頓，註視著魏獻儀在前頭走著的背影，若有所思。
後方的懷穎等人見他久久不動身，催聲幾句，聞人夙“嗯”了聲，也往臨緹峰入口走去。
入院即是一樹臘梅，臘梅被修剪得十分齊整，端方落在院中，走上廳堂，三四輪團圓桌整齊排列，中央各立著一個白玉瓶一枝臘梅花，透著股一絲不茍的整齊勁兒。
魏獻儀坐在靠窗的角落裏。聞人夙在和姜煥安等人一陣拉扯閑談後，跟著姜煥安幾人坐到與她靠近的團圓桌上，只隔一扇屏風。
不比昨日宗主寒蒺的邀約，今日褚蘅請了許多弟子來到臨緹峰，有許多都是魏獻儀不曾見過的生面孔。
其中有人向姜煥安求教術法，姜煥安以師兄的身份為他講解一二，自然而然斷開了姜煥安與聞人夙的交談。
姜煥安在與那些弟子說正課，聞人夙趁此起身，從屏風縫隙間側身而入。
魏獻儀聽到屏風搖擺的聲響，瞥了一眼就收回視線。
聞人夙倒是乖覺，一來就低著身形跪坐在魏獻儀身側。
“別生氣了。”他在桌底下拉住她的手，從外朝裏看，還能見到聞人夙的半個頭。
“今晨我被兄長召走了，他很著急見我，所以我才沒能及時趕回靈臺，我知道褚蘅相邀你一定會來，所以我來這裏見你。”
魏獻儀沒說話，任由他在她手上揉揉捏捏。
聞人夙似乎意識到情況不妙，他低首親吻她的手，從手背吻到指尖，從手心吻到指腹，絲絲寸寸染上他的緊密親切。
他的臉緊貼著魏獻儀的手心，斜著臉轉眸看向魏獻儀，她卻根本沒在看他，而是朝她對面的方向凝眸頷首。
他心中稍起顏色，想要動作，魏獻儀卻不讓。
魏獻儀的手指順著他的下頜線摸到他的後頸處，然後手上著力，將他壓在不算寬敞的桌底，期間目不斜視。
“別動。”魏獻儀輕聲吐露二字。
聞人夙聽了，脊骨卸力，順勢依靠在她雙膝處，原本側身跪坐的姿態徹底被牽引成為低伏。
他將大半個身子縮進桌底，合該慶幸用來當桌布的流光緞旖旎墜地，垂感非凡，足夠遮掩他的身形。
“對面的人是寒蒺嗎？”聞人夙想了想，問她。沒有誰會讓她覺得不好對付，若有，那不是寒蒺，就是褚蘅。
“嗯。”眼看不遠的寒蒺動身恰要走過來，魏獻儀眼皮一跳。
她的確想好要告知寒蒺她與聞人夙的“私情”，但不是在新歲第一日，也不能是在褚蘅的行宴上，尤其不能被寒蒺見到他們這副親昵模樣。
她故作淡然，實則內心纏攏著幾絲不安，而這一切使人忐忑的源頭來自聞人夙。
是他爽約在先。
是他眾目之下來她身側。
也是他要待她親密無間，她只是想看著，不想阻止罷了。
寒蒺待她如兄長，而他卻是聞人夙的親生兄長，魏獻儀總有種寒蒺在以長輩視角凝睇審視的感覺，但是被審視的人是她還是聞人夙，就不得而知了。
因此在聞人夙這件事情上，魏獻儀不能等寒蒺自己發現，她得主動向寒蒺坦白才行。
寒蒺面上帶笑，顯然有意向她走來，就在這時在她膝前緊縮的聞人夙動了動腦袋，黑發斜斜垂在肩後，他眼中清亮。
“要不要讓我來向兄長說明你我之間的故事？”聞人夙突生奇想，語氣裏有股不合時宜的威脅勁兒。
“我就告訴兄長，你在外將我玩弄了一番，然後呃，唔……”聞人夙被她捂住了唇，輕淺的話音戛然而止。
他的唇瓣緊貼著她的手心，聞人夙鬼使神差地舔了下，惹得魏獻儀放在他唇上的手指一顫。
他還想繼續招惹她，但見到魏獻儀的神情緊繃起來，於是停住躁動，靜靜看著她如何應對寒蒺。
寒蒺越走越近，魏獻儀抿了下唇，想要從座位上起身相迎。
“師……”
“師尊。”
不等魏獻儀站起來，另有一人在寒蒺身後輕喚。
“師尊，這邊請，褚蘅師叔還在等您。”懷穎低眸，上前兩步側身站到寒蒺身邊。
寒蒺看了看懷穎，繼而看向魏獻儀，他朝魏獻儀笑了笑，以示一絲不能交談的歉疚意思。寒蒺嘴裏說著“褚蘅有什麽好見的”，但是腳步還是順著懷穎指示的方向走去。
懷穎帶走寒蒺時向魏獻儀拜了拜。
魏獻儀很快見到寒蒺的背影，她的心緒逐漸松軟，這時她才意識到她捂聞人夙捂得很用力，聞人夙嘴唇上下一周隱隱可見她的指甲印。
寒蒺走了，她自然有閑心打量起聞人夙。他這時裝乖，半個字都不吭聲，任由她隨意勾弄起他的臉，低眸細看他臉上的瑕痕。
“疼不疼？”她確實是用力了。
聞人夙搖頭，過一會，又遲疑地點了下頭。他見到魏獻儀眉頭輕蹙，似乎是不懂他搖了頭又點頭是什麽意思。
“今早的事，還生氣嗎？”聞人夙嘗試拉住她的手，成功了。
他在下方看著她，一副小心翼翼的姿態將魏獻儀逗弄笑了。
“方才你可不是這樣的，你方才可是滿口脅迫，說什麽我玩弄你……？”魏獻儀道。
“我哪有。”聞人夙隨口應了聲，面色如常。
他總不能直接告訴魏獻儀說，其實他那時確實想要破罐子破摔，一了百了，就以現在的狀態告訴寒蒺，他與她究竟是什麽關系。
“這裏很不舒服，你讓我出來好不好？”他蹭了蹭魏獻儀的胳膊。
魏獻儀目光向下，瞥見他蜷縮的雙腿，沒說什麽，只稍微偏過身體讓出空間，能使他施展手腳。
聞人夙慢慢騰騰地從桌底抽出雙腿，黑發懸在他身前起伏，然後和之前一樣側著跪坐在魏獻儀身邊。
“我不曾氣你失約。”魏獻儀解釋說，可語氣裏卻透著一重倦意，她的視線頓在團圓桌表面的精美圖案上。
聞人夙楞了一楞，心中品味著她說的那幾字。再想到昨夜情狀，聞人夙頓時明白她對新發式這件事情，很期待。
這麽多年過來，她在鐘山之上淡眼相看人世俗情，若不是下山一趟，恐怕很難改變她的這顆不起俗欲之心。雖不是因他而變，但她心起期待卻是為他。
“我們逃吧。”聞人夙倏忽擡眼，繼而又是幾個音節在他唇齒間呼出：“這裏這麽多人，少了我們兩個，也沒什麽不可以……”
魏獻儀淡淡看著他，有些無動於衷，聞人夙也不氣餒，捧起她的雙手，語氣越發低柔。
“魏姑娘，就隨我逃一次吧。”
魏獻儀答應他離開褚蘅的宴席。
說是“逃”，實則也遠不了臨緹峰。就算離開臨緹峰又能怎樣？聞人夙從沒想過她能與他走出鐘山，走到鐘山之外更遠的地方。
房檐下，宜昱神情覆雜地看著他們二人。
是聞人夙主動找到他，向他要了一把臨緹峰客居的鑰匙。雖說此前他與聞人夙的幾次相遇都不是那麽融洽，但想到聞人夙今日是受邀來此，宜昱不免要一盡地主之誼，所以他主動提出要帶聞人夙去客居。
他說出這個提議的時候，聞人夙的神色微微變化，過一會露出莫名的笑來。
“好啊。”聞人夙說。
宜昱引他來到客居，他在院門前駐足許久，宜昱問他，他說在等人。其實這時宜昱就該離開，但是他鬼使神差地沒有動身，他站在房檐下，而聞人夙似乎也默許了他的陪同。
又過一會兒，聞人夙等的人來了。
宜昱呆在了原地。
他看著魏獻儀是如何輕上臺階，又看著聞人夙是如何上前迎她，親昵姿態非同凡響。
宜昱沈默了。
“這便是魏師叔鐘意之人嗎？”這句話凝滯在嗓子眼裏，宜昱說不出來。
魏獻儀見到宜昱，輕聲道句謝意，然後又向他瞥一眼，意味深長。
“師叔放心，我，不會亂說的。”宜昱從沒有一刻是這樣會看人眼色。
他心裏酸酸的，不久前他才向她表露心意，眼下就撞見他們在一處，不僅如此，他還自發的要為他們在此事上保持緘默。
魏獻儀對他說謝字，宜昱心裏更酸了。
他臉上提起僵硬的笑容，看著聞人夙攔住她的手臂。院門開啟又合上，這二人身影在他眼前消失，一門之隔，宜昱再笑不出來了。
客居內擺設一應俱全，聞人夙拔下她頭上雲釵，在她頭頂輕輕撫摸兩下，烏發如雲，傾瀉而下。
“……為何要招來宜昱？”魏獻儀坐在鏡前，看著鏡中的聞人夙。
“是他自己要留下。”聞人夙笑了下，手中執著玉櫛為她梳理頭發，從頂梳到尾。
聞人夙俯身，溫熱氣息落在她的耳畔處，他伸手撩起她脖子側方的一縷頭發。
“他要自討沒趣，我又何必攔他？現在他已看到他想看的，願意離開，我更不會攔著他。”聞人夙語聲輕和，底下的深意卻並非那樣平靜。
魏獻儀沒說話。
聞人夙一邊對鏡打量，一邊盤結頭發，挽發於頂。他的動作就如他昨夜所說的那般，是專門練過的，很嫻熟。
他從袖中出一個長條狀的錦盒，打開盒子裏面安詳放著一支步搖，通體暗玉紫，細碎流蘇綴著晶瑩珠玉。魏獻儀看了一眼，沒什麽感覺，她其實想說不必這般，但又不想拂了他的心意，於是默不作聲。
聞人夙拿起看不出是何種材質的步搖，從發結處深入，兩側飾以花鈿，他講究光鮮亮麗，所以求多求華美。但他心中有度，知道魏獻儀未必喜歡他的招搖，因此他手中珠玉只作穩固發鬟之用，不再多做綴飾。
了結發鬟，也全了她的期待。聞人夙仔細端詳鏡中她的模樣，比他想象的還要好看。
“很光潔，很好看。”他在讚美，讚美過後，他見到她面上神色稍有動容，他正過臉來看她。
離她極近，魏獻儀甚至能看清他沒那麽濃密的眼睫，在他眼眸中凝而不散眼光是難得的澄靜。
“我能與你交吻嗎？”他問她，繃直身體。
“那你日後做事能不拈著酸嗎？”魏獻儀笑了笑，反問他。
如若今日不在臨緹峰，將他們引去客居的人也不是宜昱，可能在魏獻儀主動將他與她的事情昭之於眾前，整個鐘山就已經嘩然一片。而宜昱之所以能順利見到他們，聞人夙可以說是用心設計了一番。
約定好讓魏獻儀親口告知他兄長，他卻引來宜昱探破，想來想去，他之所以這樣做的理由只有一個——
“他見你時慣常燒紅面頰，想也不想都能知道他是什麽意思，我見了確實有些不舒服。”聞人夙頓了一下，“所以我要讓他見到‘真章’，讓他明白誰才是配位的正主。”
他分析自己的情緒時認真極了，魏獻儀見狀不禁伸手勾到他的臉，蹭了蹭。
“還醋嗎？”她笑著看他。
聞人夙緩緩搖頭，想到她之前反問他的話，聞人夙思考片刻後，說道：“從此以後我不會再讓你為這事費心，不值得。”
與其讓她掛念這種些微小事，不如讓她多掛念掛念自己。聞人夙是這樣想的。
“願意與我交吻嗎？”他壓低身體，與她眉眼相映，覆問。
見到她細微的動唇，聞人夙傾身覆面，與她相纏良久，眉宇之間難掩動情的神姿。
在鐘山上，魏獻儀與他一度柔情一度疏離，一個新年過來，讓各自的情緒得到緩和，態度松軟。她不計較他的隱瞞，他耐著性子討她歡心。到現在，他更是認真與她立下約定：拈酸吃醋，不值當。
魏獻儀以為到這裏，她不會再有後顧之憂，她能夠仔細掂量、把握時機向寒蒺說她與聞人夙的正事。好不容易挨過一連幾日師兄師弟的團聚歡樂宴，魏獻儀準備開口了，聞人夙卻又弄出不痛快。
起因是從南方來的一封信。
天上撒雪，聞人夙身上照舊單薄。
“又是謝琛……”他語氣透涼。他記得他，上一次他們還在闔建城時，謝琛就給魏獻儀傳過信。
信箋在他手中，魏獻儀還沒看到信中內容就被他奪走。聽到這個“又”字，魏獻儀按了按額首。
“他在信中祝願神女新歲康樂，雖然此信來期遙遙，但卻是謝仙友的一片真心，神女該如何回信呢？”言辭之中怪裏怪氣。
他的目光從信紙轉到魏獻儀身上，在魏獻儀眼前將這遠方來信銷毀，見她神色如常，甚至有一絲“別鬧”的意思，聞人夙淡下表情。
聽到聞人夙說出信中內容，魏獻儀心裏松了一松，她是擔心謝琛將別的不該提的事情也寫上信箋。不過既然沒有，她也不必親眼瞧見信箋。
心思轉向聞人夙，魏獻儀面上顯露疑惑的神情，似乎是在問他想要做什麽。
“謝琛是我在山下結識的長聖劍宗的弟子，這只是一封信，廣蘭也會寫出這樣的祝福信傳來鐘山。”察覺到聞人夙的心緒不對勁，魏獻儀簡單解釋兩句。
聞人夙的反應的確像是在暗吃悶醋，但是為了謝琛，為了一封信？魏獻儀不信。不論如何，有什麽事得說出口才行。
“你到底怎麽了？”她不喜歡他這種狀態，索性直接問他。
聞人夙心口陣陣發痛，他不想魏獻儀看出他的異態，明知她不喜歡失約的人，但還是就著含酸的姿態胡鬧起來。
“可他們還是不同。”他在說謝琛和廣蘭。
魏獻儀沒否認，她甚至覺得他說的對，他們當然不同。
廣蘭是全心全意信賴她的好師姐。
而謝琛，是見證她如何斬殺天道化身的觀客。
“信裏太多黏稠暧昧的字調，以你慧眼不會看不出他對你傾心。你知道，卻還任由他傳信紛紛，一而再，再而三，你要我怎麽想？……我覺得酸得要命。”聞人夙適當的別過臉，五官神情隱在暗處。
魏獻儀一時啞口，她不知該如何向他解釋她沒有阻止謝琛傳信的原由。
她總不能告訴聞人夙，謝琛與她通信是為了讓她知曉長聖劍宗的近況，是為了防止東窗事發。而謝琛其實是她顯出敗跡的最大的破綻，但魏獻儀不會殺死無辜的他，她反而需要他在遠方為她時時看顧。
魏獻儀覺得這些理由對聞人夙來說太過荒誕，只因在世人眼中她殺的一個兩個都是道界修士。想了又想，她還是不能對聞人夙道出因果，她不想欺騙聞人夙。
“他之所以幾度傳信，的確是我有心容許，讓你覺得不舒服了，是我的過錯。”這樣看來，聞人夙的醋意來得並非是無緣無故。
魏獻儀承認與謝琛通信帶來誤解，但是這不代表她認可他再度失約的行為。
“可你說過，不會再為這些事情與我作弄不快，如今又是在做什麽？難道你當真要我剖摧心肝與你瞧上一眼才行嗎？”她看了看他，聞人夙神色惶然，淒淒失措。
“我不想與你為這無端事起紛爭，但你現在這副燥怒怨憤的脾性也屬實讓我吃不消。”
魏獻儀取來一把遮雪傘，塞進他懷裏，“你走吧。等我想清楚，等你靜下心，我們……”
“不必了。”
短短三個字，截斷魏獻儀未說完的話。他走出神殿的禁制，背身撐起遮雪傘。
風雪拂過白衣，身骨更顯淒寒。
靈臺之外細雪綿延，神殿之內徹底安靜下來似乎能聽聞雪落窗牖的叮叮清音。
他身影遠離，音猶在耳，三個字足夠讓魏獻儀“惦念”他。
她想，他似乎誤解了什麽。
他們之間，不是他說一句“不必了”就能到此為止的。
從他在闔建城中設計與她相見、與她通達心意的那一刻起，就只有她要擺脫他的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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次日天清，曉光幽渺。
魏獻儀撥開床幔，在寢殿內環視一周，沒找見聞人夙的身影。
她從床榻下來，踩著細絨毯子走到衣架前挑了一件印有青蓮紫色繡花的衣裙。
魏獻儀在鏡前簡單收拾一會兒，烏發披散在身後，她等了又等，也沒等來聞人夙。
昨夜說要為她梳發的話猶在耳邊，今晨就不見了蹤影，她哪能明白聞人夙失約是為了哪般。
新歲第一日，不必魏獻儀想著要去見誰，就有許多人向她遞出請柬。昨日歲除是在宗主寒蒺的主峰，按照順序，今日理應前去褚蘅師兄的臨緹峰探望。
褚蘅對她的抉擇似乎早有覺察，魏獻儀從神殿動身，走下山就見到了等候在此的宜昱。
“魏師叔。”宜昱向她道好。
他換了新裝，一身熱鬧的酡顏，頭發上纏著一道紅穗子，顯得格外朝氣蓬勃。
天氣清冷清冷的，宜昱的衣襟上嵌著毛領子，雪花茸茸膨起，他或是偏頭或是低頭，小半張臉就埋在了絨毛裏。
宜昱只在一開始同她說了兩句話，之後就一直跟在她的側後方，偶爾看看周圍被白雪覆蓋的山色，再轉眸看看魏獻儀。
他的目光其實並沒那麽刺激人，但也不足以讓魏獻儀完全忽視。終於在被宜昱瞧了不下數十次後，魏獻儀在臨緹峰的半山腰處停住了腳步。
她忽然停住，一直跟在她身後的宜昱一時不察，險些在她身後絆倒腳。
“唔。”宜昱出聲。
他低頭理了理衣服，擡眼時就見到魏獻儀在註視著他。
宜昱登時覺得呼吸慢上一拍，他很小聲：“魏師叔……”
其實在這趟回鐘山前，魏獻儀對宜昱沒什麽印象，只隱約記得他是褚蘅的親傳弟子，和姜煥安是同一年入宗門的。
回來之後，與宜昱有了些交集。印象裏，他臉紅的最多，給她侍酒時會臉紅，有時只是看著她也竟能紅了雙頰。最開始魏獻儀不懂，後來有聞人夙做照映，就沒什麽不懂的了。
明明雙眼輪廓並非一雙含情眼，可目光中卻點點滴滴，暈染紅雲，皆是含情。
“宜昱師侄，你是對我有意嗎？”魏獻儀目露疑惑，直接問他。
宜昱顯然不曾想到她會有此一問，霎時楞住手腳，心房顫動。他看著魏獻儀，眼中神色閃爍，紅霞入眸，為難得要哭了似的。
“我……”他咽了咽嗓子，“我敬慕師叔。”只敢說這麽一句。
宜昱的“敬慕”二字裏藏著許多覆雜的成分，魏獻儀不冷不熱地開口：“若只是敬慕，自然再好不過。”
她淡眼看著他，宜昱撲粉的面色漸漸轉向淒白，他別過臉去，不敢再看魏獻儀。
“師叔明鑒，宜昱待師叔之情確實不止敬慕，說是心生愛意，也不為過。”他向魏獻儀拜了拜，“魏師叔，冒犯您了。”
魏獻儀沈默多時沒有說話，宜昱難免耐不住心間忐忑，悄然擡眸瞧她一眼。魏獻儀的視線沒在他身上，宜昱索性也大大方方地凝望著她。
“師侄，我已有鐘意之人。”魏獻儀驀地轉動眼眸看向宜昱。
宜昱為之一驚，眼也忘記眨一下，他嗓子裏好像堵著什麽東西，讓他問不出那一句——“是誰？”
最終化為低弱的一聲：“您告訴我這個，是在提醒我要有自知之明嗎？”
魏獻儀絕沒有認為他不知高低的意思，她只是想叫他清楚她不會回應他的這個事實，既無結果可言，又何必在她身上徒留目光？
“就因為，您自己有了喜歡的人，所以我這樣……就不行嗎？”可宜昱卻絲毫不懂得她的意思，又或者根本不想去懂。
“他，不是好相與的人，他想做什麽，有時竟連我也攔不住。你每每見我時，眼神總是格外不同，被他瞧見，他不會喜歡……總之，我很擔心使師侄受累。”魏獻儀說的話半真半假，心想著讓宜昱知道潛在的危險，他總該能知難而退。雖然危險是假的，聞人夙也不會在她面前動手。
豈料宜昱頓澀半晌後，陡然拔高聲音，“您會喜歡這種人？”她會喜歡這種肆意妄行之輩？
“為什麽……？”語氣之中，占據著狐疑與不信。
魏獻儀一時語塞，沒想過他的觀點會往這方面偏向。正當她難以回覆宜昱時，有幾人，從過道一擁而上，當中站著的顯目之人正是聞人夙。
聞人夙見了她與宜昱駐足於此，面上表情有些微變化，他上前含笑詢問：“怎麽不往臨緹峰裏走？”
宜昱以為是在同他說話，不自在的轉過身子，口齒僵硬：“只是在和師叔說些不打緊的事情，耽誤了。”
“既然不打緊，那我們一道同行也是無妨咯。”聞人夙扯了扯唇角。
宜昱楞了楞神，反應過來後當即說“好”。他緊張地提步要走，剛走兩步，攥緊了衣角，匆匆跑回魏獻儀的面前。
“師叔說的話我都記著了，但我還是不想……”宜昱若聲說了幾個字，隨後極輕快的看了看魏獻儀。
勸不動，魏獻儀也不想就此事與宜昱糾纏。她只是想讓他的心思少放些在她身上，他若不肯，魏獻儀也沒法子強迫他。
“好好修煉，路還長著呢。”魏獻儀對他說。
宜昱應聲點了點頭，隨後折身往裏走，步伐極快，後面的人跟不上他，他自己似乎也忘了要引行的“重任”。
“失魂落魄。”聞人夙看著宜昱的身影評價道。
與聞人夙一同而來幾人，聽到這話不明所以，一時間也沒人動作。
魏獻儀也沒往他那處看，目光浮動幾分，什麽都沒說，走了。
聞人夙見到她，目光不由上移，見她發式還是照舊模樣，心下了然，知道她是因他爽約一事而心生不快。他本該上前追在她身後，在找到問題的第一時間就將問題解決，這是最穩妥便捷的處理方式，但聞人夙卻沒這麽做。
他頓了頓，註視著魏獻儀在前頭走著的背影，若有所思。
後方的懷穎等人見他久久不動身，催聲幾句，聞人夙“嗯”了聲，也往臨緹峰入口走去。
入院即是一樹臘梅，臘梅被修剪得十分齊整，端方落在院中，走上廳堂，三四輪團圓桌整齊排列，中央各立著一個白玉瓶一枝臘梅花，透著股一絲不茍的整齊勁兒。
魏獻儀坐在靠窗的角落裏。聞人夙在和姜煥安等人一陣拉扯閑談後，跟著姜煥安幾人坐到與她靠近的團圓桌上，只隔一扇屏風。
不比昨日宗主寒蒺的邀約，今日褚蘅請了許多弟子來到臨緹峰，有許多都是魏獻儀不曾見過的生面孔。
其中有人向姜煥安求教術法，姜煥安以師兄的身份為他講解一二，自然而然斷開了姜煥安與聞人夙的交談。
姜煥安在與那些弟子說正課，聞人夙趁此起身，從屏風縫隙間側身而入。
魏獻儀聽到屏風搖擺的聲響，瞥了一眼就收回視線。
聞人夙倒是乖覺，一來就低著身形跪坐在魏獻儀身側。
“別生氣了。”他在桌底下拉住她的手，從外朝裏看，還能見到聞人夙的半個頭。
“今晨我被兄長召走了，他很著急見我，所以我才沒能及時趕回靈臺，我知道褚蘅相邀你一定會來，所以我來這裏見你。”
魏獻儀沒說話，任由他在她手上揉揉捏捏。
聞人夙似乎意識到情況不妙，他低首親吻她的手，從手背吻到指尖，從手心吻到指腹，絲絲寸寸染上他的緊密親切。
他的臉緊貼著魏獻儀的手心，斜著臉轉眸看向魏獻儀，她卻根本沒在看他，而是朝她對面的方向凝眸頷首。
他心中稍起顏色，想要動作，魏獻儀卻不讓。
魏獻儀的手指順著他的下頜線摸到他的後頸處，然後手上著力，將他壓在不算寬敞的桌底，期間目不斜視。
“別動。”魏獻儀輕聲吐露二字。
聞人夙聽了，脊骨卸力，順勢依靠在她雙膝處，原本側身跪坐的姿態徹底被牽引成為低伏。
他將大半個身子縮進桌底，合該慶幸用來當桌布的流光緞旖旎墜地，垂感非凡，足夠遮掩他的身形。
“對面的人是寒蒺嗎？”聞人夙想了想，問她。沒有誰會讓她覺得不好對付，若有，那不是寒蒺，就是褚蘅。
“嗯。”眼看不遠的寒蒺動身恰要走過來，魏獻儀眼皮一跳。
她的確想好要告知寒蒺她與聞人夙的“私情”，但不是在新歲第一日，也不能是在褚蘅的行宴上，尤其不能被寒蒺見到他們這副親昵模樣。
她故作淡然，實則內心纏攏著幾絲不安，而這一切使人忐忑的源頭來自聞人夙。
是他爽約在先。
是他眾目之下來她身側。
也是他要待她親密無間，她只是想看著，不想阻止罷了。
寒蒺待她如兄長，而他卻是聞人夙的親生兄長，魏獻儀總有種寒蒺在以長輩視角凝睇審視的感覺，但是被審視的人是她還是聞人夙，就不得而知了。
因此在聞人夙這件事情上，魏獻儀不能等寒蒺自己發現，她得主動向寒蒺坦白才行。
寒蒺面上帶笑，顯然有意向她走來，就在這時在她膝前緊縮的聞人夙動了動腦袋，黑發斜斜垂在肩後，他眼中清亮。
“要不要讓我來向兄長說明你我之間的故事？”聞人夙突生奇想，語氣裏有股不合時宜的威脅勁兒。
“我就告訴兄長，你在外將我玩弄了一番，然後呃，唔……”聞人夙被她捂住了唇，輕淺的話音戛然而止。
他的唇瓣緊貼著她的手心，聞人夙鬼使神差地舔了下，惹得魏獻儀放在他唇上的手指一顫。
他還想繼續招惹她，但見到魏獻儀的神情緊繃起來，於是停住躁動，靜靜看著她如何應對寒蒺。
寒蒺越走越近，魏獻儀抿了下唇，想要從座位上起身相迎。
“師……”
“師尊。”
不等魏獻儀站起來，另有一人在寒蒺身後輕喚。
“師尊，這邊請，褚蘅師叔還在等您。”懷穎低眸，上前兩步側身站到寒蒺身邊。
寒蒺看了看懷穎，繼而看向魏獻儀，他朝魏獻儀笑了笑，以示一絲不能交談的歉疚意思。寒蒺嘴裏說著“褚蘅有什麽好見的”，但是腳步還是順著懷穎指示的方向走去。
懷穎帶走寒蒺時向魏獻儀拜了拜。
魏獻儀很快見到寒蒺的背影，她的心緒逐漸松軟，這時她才意識到她捂聞人夙捂得很用力，聞人夙嘴唇上下一周隱隱可見她的指甲印。
寒蒺走了，她自然有閑心打量起聞人夙。他這時裝乖，半個字都不吭聲，任由她隨意勾弄起他的臉，低眸細看他臉上的瑕痕。
“疼不疼？”她確實是用力了。
聞人夙搖頭，過一會，又遲疑地點了下頭。他見到魏獻儀眉頭輕蹙，似乎是不懂他搖了頭又點頭是什麽意思。
“今早的事，還生氣嗎？”聞人夙嘗試拉住她的手，成功了。
他在下方看著她，一副小心翼翼的姿態將魏獻儀逗弄笑了。
“方才你可不是這樣的，你方才可是滿口脅迫，說什麽我玩弄你……？”魏獻儀道。
“我哪有。”聞人夙隨口應了聲，面色如常。
他總不能直接告訴魏獻儀說，其實他那時確實想要破罐子破摔，一了百了，就以現在的狀態告訴寒蒺，他與她究竟是什麽關系。
“這裏很不舒服，你讓我出來好不好？”他蹭了蹭魏獻儀的胳膊。
魏獻儀目光向下，瞥見他蜷縮的雙腿，沒說什麽，只稍微偏過身體讓出空間，能使他施展手腳。
聞人夙慢慢騰騰地從桌底抽出雙腿，黑發懸在他身前起伏，然後和之前一樣側著跪坐在魏獻儀身邊。
“我不曾氣你失約。”魏獻儀解釋說，可語氣裏卻透著一重倦意，她的視線頓在團圓桌表面的精美圖案上。
聞人夙楞了一楞，心中品味著她說的那幾字。再想到昨夜情狀，聞人夙頓時明白她對新發式這件事情，很期待。
這麽多年過來，她在鐘山之上淡眼相看人世俗情，若不是下山一趟，恐怕很難改變她的這顆不起俗欲之心。雖不是因他而變，但她心起期待卻是為他。
“我們逃吧。”聞人夙倏忽擡眼，繼而又是幾個音節在他唇齒間呼出：“這裏這麽多人，少了我們兩個，也沒什麽不可以……”
魏獻儀淡淡看著他，有些無動於衷，聞人夙也不氣餒，捧起她的雙手，語氣越發低柔。
“魏姑娘，就隨我逃一次吧。”
魏獻儀答應他離開褚蘅的宴席。
說是“逃”，實則也遠不了臨緹峰。就算離開臨緹峰又能怎樣？聞人夙從沒想過她能與他走出鐘山，走到鐘山之外更遠的地方。
房檐下，宜昱神情覆雜地看著他們二人。
是聞人夙主動找到他，向他要了一把臨緹峰客居的鑰匙。雖說此前他與聞人夙的幾次相遇都不是那麽融洽，但想到聞人夙今日是受邀來此，宜昱不免要一盡地主之誼，所以他主動提出要帶聞人夙去客居。
他說出這個提議的時候，聞人夙的神色微微變化，過一會露出莫名的笑來。
“好啊。”聞人夙說。
宜昱引他來到客居，他在院門前駐足許久，宜昱問他，他說在等人。其實這時宜昱就該離開，但是他鬼使神差地沒有動身，他站在房檐下，而聞人夙似乎也默許了他的陪同。
又過一會兒，聞人夙等的人來了。
宜昱呆在了原地。
他看著魏獻儀是如何輕上臺階，又看著聞人夙是如何上前迎她，親昵姿態非同凡響。
宜昱沈默了。
“這便是魏師叔鐘意之人嗎？”這句話凝滯在嗓子眼裏，宜昱說不出來。
魏獻儀見到宜昱，輕聲道句謝意，然後又向他瞥一眼，意味深長。
“師叔放心，我，不會亂說的。”宜昱從沒有一刻是這樣會看人眼色。
他心裏酸酸的，不久前他才向她表露心意，眼下就撞見他們在一處，不僅如此，他還自發的要為他們在此事上保持緘默。
魏獻儀對他說謝字，宜昱心裏更酸了。
他臉上提起僵硬的笑容，看著聞人夙攔住她的手臂。院門開啟又合上，這二人身影在他眼前消失，一門之隔，宜昱再笑不出來了。
客居內擺設一應俱全，聞人夙拔下她頭上雲釵，在她頭頂輕輕撫摸兩下，烏發如雲，傾瀉而下。
“……為何要招來宜昱？”魏獻儀坐在鏡前，看著鏡中的聞人夙。
“是他自己要留下。”聞人夙笑了下，手中執著玉櫛為她梳理頭發，從頂梳到尾。
聞人夙俯身，溫熱氣息落在她的耳畔處，他伸手撩起她脖子側方的一縷頭發。
“他要自討沒趣，我又何必攔他？現在他已看到他想看的，願意離開，我更不會攔著他。”聞人夙語聲輕和，底下的深意卻並非那樣平靜。
魏獻儀沒說話。
聞人夙一邊對鏡打量，一邊盤結頭發，挽發於頂。他的動作就如他昨夜所說的那般，是專門練過的，很嫻熟。
他從袖中出一個長條狀的錦盒，打開盒子裏面安詳放著一支步搖，通體暗玉紫，細碎流蘇綴著晶瑩珠玉。魏獻儀看了一眼，沒什麽感覺，她其實想說不必這般，但又不想拂了他的心意，於是默不作聲。
聞人夙拿起看不出是何種材質的步搖，從發結處深入，兩側飾以花鈿，他講究光鮮亮麗，所以求多求華美。但他心中有度，知道魏獻儀未必喜歡他的招搖，因此他手中珠玉只作穩固發鬟之用，不再多做綴飾。
了結發鬟，也全了她的期待。聞人夙仔細端詳鏡中她的模樣，比他想象的還要好看。
“很光潔，很好看。”他在讚美，讚美過後，他見到她面上神色稍有動容，他正過臉來看她。
離她極近，魏獻儀甚至能看清他沒那麽濃密的眼睫，在他眼眸中凝而不散眼光是難得的澄靜。
“我能與你交吻嗎？”他問她，繃直身體。
“那你日後做事能不拈著酸嗎？”魏獻儀笑了笑，反問他。
如若今日不在臨緹峰，將他們引去客居的人也不是宜昱，可能在魏獻儀主動將他與她的事情昭之於眾前，整個鐘山就已經嘩然一片。而宜昱之所以能順利見到他們，聞人夙可以說是用心設計了一番。
約定好讓魏獻儀親口告知他兄長，他卻引來宜昱探破，想來想去，他之所以這樣做的理由只有一個——
“他見你時慣常燒紅面頰，想也不想都能知道他是什麽意思，我見了確實有些不舒服。”聞人夙頓了一下，“所以我要讓他見到‘真章’，讓他明白誰才是配位的正主。”
他分析自己的情緒時認真極了，魏獻儀見狀不禁伸手勾到他的臉，蹭了蹭。
“還醋嗎？”她笑著看他。
聞人夙緩緩搖頭，想到她之前反問他的話，聞人夙思考片刻後，說道：“從此以後我不會再讓你為這事費心，不值得。”
與其讓她掛念這種些微小事，不如讓她多掛念掛念自己。聞人夙是這樣想的。
“願意與我交吻嗎？”他壓低身體，與她眉眼相映，覆問。
見到她細微的動唇，聞人夙傾身覆面，與她相纏良久，眉宇之間難掩動情的神姿。
在鐘山上，魏獻儀與他一度柔情一度疏離，一個新年過來，讓各自的情緒得到緩和，態度松軟。她不計較他的隱瞞，他耐著性子討她歡心。到現在，他更是認真與她立下約定：拈酸吃醋，不值當。
魏獻儀以為到這裏，她不會再有後顧之憂，她能夠仔細掂量、把握時機向寒蒺說她與聞人夙的正事。好不容易挨過一連幾日師兄師弟的團聚歡樂宴，魏獻儀準備開口了，聞人夙卻又弄出不痛快。
起因是從南方來的一封信。
天上撒雪，聞人夙身上照舊單薄。
“又是謝琛……”他語氣透涼。他記得他，上一次他們還在闔建城時，謝琛就給魏獻儀傳過信。
信箋在他手中，魏獻儀還沒看到信中內容就被他奪走。聽到這個“又”字，魏獻儀按了按額首。
“他在信中祝願神女新歲康樂，雖然此信來期遙遙，但卻是謝仙友的一片真心，神女該如何回信呢？”言辭之中怪裏怪氣。
他的目光從信紙轉到魏獻儀身上，在魏獻儀眼前將這遠方來信銷毀，見她神色如常，甚至有一絲“別鬧”的意思，聞人夙淡下表情。
聽到聞人夙說出信中內容，魏獻儀心裏松了一松，她是擔心謝琛將別的不該提的事情也寫上信箋。不過既然沒有，她也不必親眼瞧見信箋。
心思轉向聞人夙，魏獻儀面上顯露疑惑的神情，似乎是在問他想要做什麽。
“謝琛是我在山下結識的長聖劍宗的弟子，這只是一封信，廣蘭也會寫出這樣的祝福信傳來鐘山。”察覺到聞人夙的心緒不對勁，魏獻儀簡單解釋兩句。
聞人夙的反應的確像是在暗吃悶醋，但是為了謝琛，為了一封信？魏獻儀不信。不論如何，有什麽事得說出口才行。
“你到底怎麽了？”她不喜歡他這種狀態，索性直接問他。
聞人夙心口陣陣發痛，他不想魏獻儀看出他的異態，明知她不喜歡失約的人，但還是就著含酸的姿態胡鬧起來。
“可他們還是不同。”他在說謝琛和廣蘭。
魏獻儀沒否認，她甚至覺得他說的對，他們當然不同。
廣蘭是全心全意信賴她的好師姐。
而謝琛，是見證她如何斬殺天道化身的觀客。
“信裏太多黏稠暧昧的字調，以你慧眼不會看不出他對你傾心。你知道，卻還任由他傳信紛紛，一而再，再而三，你要我怎麽想？……我覺得酸得要命。”聞人夙適當的別過臉，五官神情隱在暗處。
魏獻儀一時啞口，她不知該如何向他解釋她沒有阻止謝琛傳信的原由。
她總不能告訴聞人夙，謝琛與她通信是為了讓她知曉長聖劍宗的近況，是為了防止東窗事發。而謝琛其實是她顯出敗跡的最大的破綻，但魏獻儀不會殺死無辜的他，她反而需要他在遠方為她時時看顧。
魏獻儀覺得這些理由對聞人夙來說太過荒誕，只因在世人眼中她殺的一個兩個都是道界修士。想了又想，她還是不能對聞人夙道出因果，她不想欺騙聞人夙。
“他之所以幾度傳信，的確是我有心容許，讓你覺得不舒服了，是我的過錯。”這樣看來，聞人夙的醋意來得並非是無緣無故。
魏獻儀承認與謝琛通信帶來誤解，但是這不代表她認可他再度失約的行為。
“可你說過，不會再為這些事情與我作弄不快，如今又是在做什麽？難道你當真要我剖摧心肝與你瞧上一眼才行嗎？”她看了看他，聞人夙神色惶然，淒淒失措。
“我不想與你為這無端事起紛爭，但你現在這副燥怒怨憤的脾性也屬實讓我吃不消。”
魏獻儀取來一把遮雪傘，塞進他懷裏，“你走吧。等我想清楚，等你靜下心，我們……”
“不必了。”
短短三個字，截斷魏獻儀未說完的話。他走出神殿的禁制，背身撐起遮雪傘。
風雪拂過白衣，身骨更顯淒寒。
靈臺之外細雪綿延，神殿之內徹底安靜下來似乎能聽聞雪落窗牖的叮叮清音。
他身影遠離，音猶在耳，三個字足夠讓魏獻儀“惦念”他。
她想，他似乎誤解了什麽。
他們之間，不是他說一句“不必了”就能到此為止的。
從他在闔建城中設計與她相見、與她通達心意的那一刻起，就只有她要擺脫他的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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